五季優

「把名字告訴他以後呢？」

「這個嘛...我也不知道呢。畢竟只是口耳相傳的童謠，或許有所謬誤也不一定。來，再喝一杯吧？」

滿頭白髮的老者把我的酒杯倒滿，懸晃著的橙色液體濃香甘冽，入喉滑順，但一路燒灼下腹，讓人週身都暖了起來。

「這是用我們這兒每年第一波收成的果子中，最好的一批釀出來的酒，叫『古達列叩』，都是有喜事或是有遠方的客人來的時候，才會拿出來的。不過呢，雖說都叫同個名字，但是每一家人都會有些秘方，嚐起來味道還是略有不同的。」

老者微笑著說，旁邊一個小姑娘搶過話頭說:

「妳很幸運的呢！阿大釀的酒是這裡最好喝的！平常他也不會拿出來請客，連村長也不一定喝得到喔！」

被稱作阿大的老者又微微一笑，舉杯向我示意。我們同時把酒飲盡，在阿大的笑容中，我覺得時間慢了下來。

小姑娘搖頭晃腦地，又唱起了那首歌。

「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
有一片海灘
孤獨的人就在海面上
撐著船帆
如果你看到他回到海岸
就請你告訴他妳的名字
我的名字」

我瞇著眼看著火光中的阿大和小姑娘，喃喃地在嘴裡問著。

把名字告訴他以後呢？

阿大的臉孔漸漸模糊，乾癟的嘴唇銜著笑意蠕動著，聲音傳到我的耳裡，卻越來越大聲。

「妳回來了，莉莉安。」

醉意襲來，我閉上眼睛。

***

「莉莉安...古達列叩...莉莉安...古達...」

是在叫我嗎？

好熱。

我睜開眼睛，從地板上坐了起來。

地板是石頭做的。這是一間石屋。有柴火焚燒的氣味和劈啪聲。有熱牛奶和烤麵包的香氣。

這裡不是只有我一個人。

我揉了揉酸痛的四肢，站起來環顧四周。我睡在壁爐旁邊，地上有一條被爐火烘得透熱的長毛毯，應該是蓋在我身上的。壁爐旁邊有一張搖椅和一張矮几，搖椅輕輕地前後搖晃著，看來人才剛離開不久。

這是石屋的客廳。除了壁爐和搖椅之外，還有一面書櫃，書櫃對面的牆上掛了一幅油畫，畫上有一個長髮垂肩的女人，穿著一件翠綠色的連身裙，她微蹙著眉望着前方，表情似乎很悲傷。

我覺得她很面善，但是又想不起是在哪見過她。

我走到書櫃前面，眼神滑過那些硬皮書背，停在一本銀白色的小書上。

書名是古達列叩。我拿下來翻了翻，是一本釀酒譜。

「選過的熟果和半熟果各一半，水量一半，放進木桶...」

「莉莉安，妳醒了？」我回頭一看，一個男人端著一個托盤出現在門口。男人生得很好看，眼睛笑起來彎彎的，他把托盤端到我面前，上面是一杯熱牛奶跟兩塊烤麵包。我拿起牛奶喝了一口。

「這次回來就別走了吧。」男人說，把托盤放在搖椅旁的矮几上。

「你是誰？」我喝光了牛奶，喉嚨熱熱的，不知道為什麼，眼眶也是。男人突然僵住了，沒有回答，也沒有回頭，維持著姿勢背對著我站著。

「我叫莉莉安？」

男人聳了聳肩，做了個深呼吸，轉過身來看著我。

「我是阿大。妳的阿大。」

我沒有回應。或者說，我完全沒有印象。

這個生得很好看的男人，如果是我的朋友或戀人，我怎麼會完全沒有印象？而他叫我莉莉安，我的身體也對這個名字沒有反應。

怎麼回事？

阿大看著我疑惑的臉，嘆了一口氣。

「這次妳完全忘記了嗎？」

他看起來很絕望。我突然一陣心酸，眼淚掉了下來。

「我...我怎麼了？」

「早知道我就...我就不應該告訴妳他在哪裡的...」

「誰？」

「我不說！我說了妳又要去找他了！」阿大突然大叫起來，朝我跨了好幾步，我嚇了一跳，怔怔地望着他;他彷彿也被自己嚇到了，胸膛劇烈地起伏，半晌，他顫抖的肩膀垂了下來。

「莉莉安，我真的很想妳...我不想妳再離開我了...」

「阿大，」我伸手想去拍他的肩，發現自己的手也顫抖著。我們兩個人站得明明很近，但是從我的手到他的肩膀，這段距離卻好遠。最後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，手掌跟肩膀的弧度密合著，他的體溫從掌心傳來，速度跟他的眼淚相同。

「謝謝你。」我哽咽著，說出幾個字。他把臉埋進手掌，肩膀抖動了起來。

如果沒有被記得，可以說是存在嗎？我的名字，我的過去，我的語言，我這個人，我什麼都忘記了，但是你沒有。

謝謝你記得我。

時間好像靜止了。時間可以靜止多好。我搭著阿大的肩膀，他的抽泣漸漸緩和下來。

「莉莉安...古達列叩...」

是睡夢中的那個聲音，分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的低吟，阿大彷彿也聽到了，從手掌中抬起滿是淚痕的臉，我左右望着，尋找著聲音的來源，最後落在了那幅畫上。

是那幅畫。穿著翠綠色連身裙的女人。聲音是從那幅畫的...裡面發出來的。女人的畫像比剛才更栩栩如生，她的眼睛好像在盯著我。

我朝那幅畫走了幾步，往右邊踩了幾步，又往左邊踩了幾步。

她的眼睛在盯著我。

我有點兒害怕，回頭望向阿大，阿大不停地搖頭。我忽然明白過來。

那個女人是我自己。

她在叫我。

「阿大，古達列叩...是什麼意思？」

「古達列叩...是...孤獨的人。」

「莉莉安，古達列叩。」畫裡面的聲音忽然清晰，那語氣不容置疑，我想通了一件事。

我一直以為那幅畫是在叫我去尋找孤獨的人，原來她在說的是，我就是孤獨的人。

「阿大，我懂了。」

「莉莉安...妳要離開了嗎？」

在阿大疑惑的眼神中，我衝上前，一把抓起那幅畫丟進壁爐。火舌揚起，很快地把畫布跟畫框都吞噬了。艷紅色的火焰中，畫中的我翠綠色的衣服格外地明顯，但很快地就焦黑捲曲了。

「不要！...」阿大跪倒在壁爐前，哭了起來。他哭得像個孩子，扭曲著臉喊著:

「沒有她妳就不會回來了...」

我蹲下來，輕輕地抱住他。

「阿大，你忘記我吧。因為你還記著我，所以我不能成為孤獨的人哪。」

「莉莉安...妳不要走...」

我吻了他的額頭，然後站起身，推開門走了。

屋外是一片漆黑，一陣刺骨的風刮來，我縮了縮肩膀，走進黑暗中。每跨一步，記憶就模糊了一點，但耳中還低迴著阿大的嗚咽。

「莉莉安...莉莉安...」

***

我被鳥叫聲吵醒，伸了個懶腰睜開眼睛，發現自己躺在乾淨的白色床鋪上。

「妳醒來啦？睡得好嗎？有做夢嗎？」昨天的小姑娘輕快地跳著小腳進來，跑到床邊把我拉起來。

「嗯…有吧？」我腦海裡閃過夜裡的夢境，但是也破碎地湊不起來，小姑娘跳上床來盯著我瞧，仔細地打量著我的臉。

「怎麼了？」

「妳不太像古達列叩。」

「什麼？」

「阿大說妳是古達列叩，就是莉莉安。」

「我？」

「可是妳不像。」

「古達列叩...不是一種酒嗎？」

「是啊！但是也是莉莉安!」

小姑娘的話前言不搭後語，我覺得頭有點兒痛，慢慢地挪動身體下床，順口問她:

「那妳有看過古達列叩嗎？」

「嗯！昨天阿大終於給我看了！我帶妳去！」

小姑娘拉起我的手衝出房間，上了石屋的二樓，推開一扇門。是一間書房，在大書桌的對面牆上掛了一幅畫，畫中的女子長髮垂肩，穿著翠綠色的連身裙，在海面上撐著一艘船。

「莉莉安...古達列叩...孤獨的人...」我喃喃地在嘴裡唸著，感覺畫中女子的眼神彷彿轉向了我。

「阿大呢？」

「阿大走了。」

「他去哪裡？」

「我不知道，他說有一天他會回來。」

「什麼？」

「喔還有，他叫我告訴妳『羅布因塔爾萊它』。」

「這是什麼意思？」

「啊...妳不知道啊？...就是『禱告到黃昏』的意思啊。」

「羅布因塔爾萊它...」彷彿一句咒語，腦海裡有一些畫面浮現了出來:年輕的阿大在壁爐前搖著搖椅，嘴裡喃喃念著。

『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
有一片海灘
孤獨的人就在海面上
撐著船帆
如果你看到他回到海岸
就請你告訴他妳的名字
我的名字』

「我的名字…莉莉安...」

阿大，你什麼時候回來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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